一辆“政府机关用车”停在典当行门口蒙尘
借贷链条缠绕的神木
“原先奔流汹涌的神木全民借贷,现已成一潭死水。下游的人为当初膨胀的私欲奔走哀号,有向强力讨债发展的趋势;中游的人两面受夹板气,称民间借贷是场“可怕的游戏”;上游的人要么困在煤矿中不得抽身,要么依仗着借贷链顶端的优势而不放资金回流——他们在观望,观望着这个全国百强县今后的政经形势。”
7月份的神木
心情很差的生意人们
惠民路和麟州路丁字路口东侧的一家店铺里,散落着一地废弃的墙皮、家具及各种垃圾,天花板上破开的大洞在滴水,墙体上明暗闪烁的射灯发出漏电的吱吱声。玻璃门上,贴着“柜台、美发店全套设备出售”、“门市转让”的告示。张姓老板投入当地煤矿的50万了无踪影,正期待着盘了这个美容院以图转身。可身在外地的他并不清楚,同样估价待售的店铺,几乎遍及与他毗邻的两条街。
从县城南端的光明路到北端的神华路,全长6.3公里的路程,焦躁的出租车司机左手始终举着电话,几乎叫骂了一路,车子随着他的情绪起伏摇摆。吐槽的大致内容,是催朋友向另一个朋友那里索要贷款本金,而这笔90万的本金,是他抵押了房子从当地银行中以0.9%的月息贷出来的。在同一个路段工作的贺姓出租车司机,5年前从地级市延安来到这个县城,致富梦破碎后,已在自己的车后窗贴上了“低价出售”的告示。
东兴路人民广场的南侧,百姓家园市场一层的金店里,两位售货员姑娘头靠在一起翻阅着手机里的微信朋友圈。距离上一次有人来问津柜台里的金银首饰,已有至少一个月有余。她们的朋友圈里,越来越多地流传着一些“民谣”和“战斗檄文”。
这里是7月份的陕西省神木县。
调任与民谣
民间融资曾经的狂热
7月26日,经中共陕西省委、中共榆林市委研究决定,雷正西不再担任神木县委书记一职,该职位由尉俊东接替。
“神木经济一落千丈,神木人民人人要账,三角债务你拖我拖,现任领导要跑神木不得解放。”7月15日的这则短信,实际上只是神木百姓所编段子的冰山一角。包括在麟州路中段经营着烟酒商店的李鸿彦在内,很多人的手机里都存着一首长恨歌一样的“神木民谣”:
“神木百强名声在外,全国人民都很慕爱。实际情况到底怎样?揭开面纱一看明白。煤田很大世界少见,煤矿很多遍地开采。地下挖空地上污染,子孙后代生存无店……”
在这则长约700字的“民谣”中,绝大部分是对县政府多位政要庇护非法集资者张孝昌等大户,而将散户民众的利益置之不顾的描述。用李鸿彦以及多位张孝昌非法集资案受害者的话来说,与其说老百姓恨张孝昌,倒不如说大家更生气政府的不作为。
随着神木煤炭在2005年以后进入产量价格“双增长”的时期,来自煤炭行业的高额回报创造了民间融资的极大市场。2010年9月,雷正西接任神木县委书记。也就是在与此同时,神木迎来了全民借贷的高峰。政府曾公开表态支持民间借贷,而在群众看来,这种“支持”的范围已远超过了那13家经注册成立的小额贷款公司,而扩散到了全县那些鱼龙混杂、疯狂生长的地下钱庄中。
彼时,街面上的“典当行”、“担保行”以及所有看起来与借贷无关的——“商贸”公司、“石化”公司、“房地产”公司、“物流”公司、货运站甚至小卖部,无不成为了挂羊头卖狗肉的借贷据点。这些地下钱庄从民众手中以月息2分利吸金,再以更高的利率放贷给其他钱庄、个人,抑或直接投资煤矿,民间融资进入了脱缰的狂热时期。
在这种默许的“支持”下,政府官员们也投入到了借贷大潮中。神木县原物价局某负责人、以及分别来自运管所和工商局的两位工作人员,都向记者证明:自己及身边的很多政府人员参与了借贷,且该队伍中不乏县委县政府的政要。
但这一股波诡云谲的潮流终于归于死寂。而今的神木街面上,小额贷款公司大多铁门紧锁,地下钱庄更是再无出头之日;民间资本牢牢地卡在了上游,再无一丝回流;法院借贷纠纷暴增,民间强力讨债伊始。
借贷链下游
没钱去心病 也没钱看病
62岁的李良田刚把老伴从榆林市接回来,又要马上去西安继续会诊。试过了多家专科医院,她于去年5月份所患的焦虑症和抑郁症始终没有减缓。老伴的哀怨最近又增多了:“你当初听我的就好了……”
李良田一辈子在陕北,经历过吃豆腐渣、糖菜叶子的苦日子。年过五十后,他发现自己所在的这个穷地方渐渐不一样了:县城周边的煤矿里仿佛挖出的是金子,周围人们的心思从本职工作上挪开,钱像流水似的投给别人。2009年兴起了借贷吃利息,吃过苦的李良田没有动;2010年人人都开始往里砸钱,他仍然谨慎地勒紧钱袋;2011年年底,这个60岁老汉的防线终于被巨大的收益前景瓦解了,他拿出了被买断工龄得来的70万,混同儿子闺女和小姨子的积蓄,凑成了200万元投给了一家叫作“榆阳商贸有限公司”的借贷机构,等着吃每月2分的利息。
钱生钱的梦还没做多久,140公里外鄂尔多斯的借贷危机开始让李良田心不安稳。他看到了神木集资投产煤矿的模式和鄂尔多斯相似,暗地里觉得有点打鼓。在一次家庭聚会上,他劝家境不好的小姨子把本钱撤了回来,老李的爱人也心忧地建议:“咱也把钱撤了吧,那是养老救命钱啊。”结果满是“侥幸心理”的老李没有听婆姨的话。
到2012年4月,等李良田终于感到事情不妙时,自家那100多万已经收不回来了。不到一个月的时间,老李奔走讨要,商贸公司的老板要么是人影都见不到,要么就是一句“没钱”,逼急了,这位叫高堂堂的老板会甩出一句骂人话,大意是:“谁让你当初把钱贷给我了?!”不到一个月的时间,婆姨的精神衰弱病根一下子发作了,焦虑、不安、精神不正常,当初的劝说成了老两口再也挥不去的伤痛。
现在的老李夫妇既拿不回钱来去除心病,也没有钱治由此而来的精神病。去法院起诉?商贸公司的高堂堂老板早已把法人代表改成了自己老岳父的名字,法院不予立案。
借贷链中游
老板弃船而逃 员工沉入海底
当初给予老李如此大的信心、以至于瓦解了他的防线的,除了大好的煤炭行业形势,还有靠谱的担保人——他的表弟吴亚军,就在“榆阳商贸公司”做会计管账。
53岁的吴亚军去年还是180斤的胖子,现在的他瘦了整整30斤。话说到激动处,他面色加重、眼珠突出。
表哥李良田,只是冲着他的面子来放贷的亲友之一,类似的情况还有十几家,共计800万元的贷款经过他的手送到了“商贸公司”的账上。每天,吴亚军都要接其中六七家打来的要账电话,有的已经近乎撕破了亲友的情面。
当吴亚军向表哥担保时,“商贸公司”的账上还流动着钱。有资金不断续入这个高风险的池子,也不断有可观的利益汩汩回流。于是他向李良田做出了“根据现在的形势,应该没问题”的担保,现在的结果让他在表哥和众亲友面前抬不起头来。
吴亚军供职于神木县交通运输局下辖的事业单位,在看到借贷融资的巨大利益后,他在单位里挂职,然后下海给这个叫高堂堂的老板打工,在他名下的“榆阳商贸有限公司”做会计管账。高堂堂手里共有三家“公司”,除“榆阳”外还有“银顺担保公司”和一家“房地产”公司。作为内部员工,吴亚军实际上早就看出来这些皮包公司“歪”的地方:三家“公司”既不做商贸,也不做房产,而是统统做着以2分利吃进、以3分利放出的高利贷借放业务;有时,三家“公司”干脆“内部调剂”,把吃进来的款项相互拆借;“公司”总在变更着名称,吴亚军所在的“榆阳”现在已经改成了“神木县宁鑫石化有限公司”,而这家“公司”的业务当然和石化没有一毛钱关系。
现在,“商贸公司”老板高堂堂行踪不定,渐渐连电话也不接了。他一方面将名下公司的法人代表更改成自己的岳父,一方面将处理讨债的业务推给了自己老婆和两个小舅子。小舅子其一的杨斌倒是放出了自己五个电话号码,但哪一个也无法要到钱。投资时倾盆如注,回流时却涓涓细流。李良田不得不在大年二十九拿着婆姨的诊断证明,摆出一份拼命的架势找到高家,对方才挤牙膏似的放出三万,让李家过了个惨淡的年关。
“我感觉他们的心已经坏了。他们在等着看上面对那些集资大户是怎么处理的,要是处理得宽松,他们就少给我们一点。”李良田说。吴亚军只要从公司账上有回流的钱,就会优先拿给自己的亲友,但他反观自身,明白过来一个可怕的道理:在老板高堂堂那里,这种“有回流的钱先紧着亲友”的规则岂不是一样适用?
吴亚军这才发现,自己打了半天工,到了最后老板弃船而逃,自己却随着这个烂摊子沉入海底。现在,下游的人找不到高堂堂,往往向他要账;“公司”投到上游的钱,他就算知道去向也无力追讨;法院里就算立上案,漫长的周期也让他们无法承受。
借贷链上游
煤矿和房地产的吸金黑洞
当初给予吴亚军如此大的信心、以至于让他挂起公职来下海的,是看起来实力雄厚的“宋家圪台”煤矿和“麟州华府”楼盘。
吴亚军手里保留着一张巨额白条,上面写着“今收到高堂堂交来宋家圪台煤矿入款肆仟万元”,落款是解永华。这个煤矿就是“榆阳商贸有限公司”的主要投资去向之一。
进入2012年,煤炭市场开始下行,煤炭价格回落到每吨300多元,积压成灾。神木也随之结束了“黄金10年”的发展期。在今年一季度,神木99处地方煤矿中正常生产的只有七处。2012年开始,多数投向煤矿的资本开始不再产生收益。
宋家圪台煤矿位于神木县以北的府谷县老高川乡,井台面积为5平方千米,是仍然在产的煤矿之一。但煤老板们另有手段将亏损分摊给下游的散户们:解永华是该煤矿八名股东之一,他们原本将宋家圪台和自己的另一处“东沟煤矿”捆绑经营,共担风险,但在煤矿行业下行之际,他们将产出更高的东沟煤矿分离出去,同时将分摊到两个煤矿中的资本做了重新分配,将自己和亲友投来的钱放置于“东沟”之下,而将那些生人的钱放置于宋家圪台之下。就这样,高堂堂的4000万没有任何收益,自然也就回流不到吴亚军和李良田的手里。
吴亚军本人的投资方向不是煤矿,而是当地县城南边的“麟州华府”房地产。他拿出了自己和亲戚的存款,并从自己打工的“商贸公司”以2分利贷款,合计230万付了30%的诚意认购金,准备购下“华府”中的四套房产。但吴亚军表示,到了准备正式购房合同时,他们才发现开发商“金海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”手续严重不全,“既没有预售证,也没有土地出让金的缴纳证明,甚至开工许可都是事后才办的。购房合同里,也有许多业主无法接受的霸王条款。”吴亚军说。目前,连同吴在内的623户购房者共计约3亿元“诚意认购金”扔在了“麟州华府”里,无法退款、不愿也没钱购买,被套牢得进退不得。
县城以北,沿204省道西侧长达几公里的地界上,连成片地建起了楼盘。这130多栋楼,组成了只比老县城小三四平方公里的神木新村。现在谁还买得起呢?路过这里的当地人都会这样说。
链套链 环套环
借贷网盘根错节
“这是个可怕的游戏。”吴亚军睁大眼睛。
或是个人贷款给钱庄、再投向煤矿,或是个人从钱庄或其他人那里贷款、再做投资,或是血汗钱在几经翻炒后被人卷跑挥霍一空,几种借贷链形式互有穿插、重叠,构成一张盘根错杂的借贷网。很少有人是借贷链条的端点,每个人都是个节点,都有自己的上线和下线,每一个人都被牢牢套在这张网上动弹不得。
在这段时间,很多人开始埋怨政府。“那么多政府人员都在这个链条里,他们也一直都想挣钱,所以政府咋能反对这些借贷?”
在这段时间,很多人开始反省自己。“黄金大王”张孝昌非法集资案,431个受害者之一的常兴拧紧眉头说:“当时自己一时私欲,把家底钱、救命钱都拿来给了别人了,就是为了吃那2分利息。太贪了。”
据《华商报》报道,在7月26日召开的神木县级领导干部大会上,除了宣布新书记的任命,榆林市委书记胡志强还说,神木县要继续严厉打击非法集资活动,继续保持高压态势,坚决打击、有效处置非法集资、金融诈骗、暴力讨债等违法犯罪活动,最大程度减少群众损失。此外,还要引导群众远离非法集资,依法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,并加大对民营企业的帮扶力度,扶持民营经济健康发展。
闻听这个消息,当地老百姓并不觉振奋,他们摇着头说:谁知道呢?再看看吧。
(文中被采访人物均为化名)
文并摄/本报记者 薛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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